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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霓
微型小说选(一)
X+Y 的计划


他吸着烟,烟头快要烧到嘴唇了,他还是浑然不觉。刚刚仔细而用心地读着报纸上的新闻,现在,脑里正千军万马,想着一个他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 烟头烧到嘴唇了,他一痛,才把心拉回来。他抬头一看,时针已指着晚上七点,是该回家的时间了。这几个月来,因经济全面不景 气,连带他的公司也周转不灵,他在外头已欠下一大笔款项,银行也不给他增加贷款。人家逼得急,他实在也焦头烂额了,怎么办?

几个月来不曾现过笑容的脸,现在看起来更加僵硬。没办法,就这么办,无毒不丈夫!这件事不可假手于人,一定要自己做。

决定了一件事,他就象吃了定心丸一样地安心。依稀彷佛,他的脸好像有一点笑容了。

真是该回家了,他告诉自己。一想到家,他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就像扭结的麻绳,说有多紧就有多紧。

但是这个家,总是一个可以伸脚舒懒腰的窝,虽然他是多么的不喜欢。

回到家,扑面而见的就是那个臭女人的脸。

“记得回家了啊,我以为你又被那一个狐狸精迷住,死在外头了呢。”讲话刻薄的不留余地,真想一刀向她捅过去,结束这没完没了的日子。

“住嘴!”他在心理大骂,却不敢骂出声。其实他在公司里多么有威,众多属下个个对他言听计从,只有在老婆面前,他总觉得矮了半截。我并不怕老婆,我只是不想争吵。他安慰自己。但是这种地狱般的日子也不会太久了。他高兴地想。

洗过了澡,他坐着吃晚餐。老婆在餐桌的另一头也跟着坐下来。

臭八婆,怎么突然转性了。他心里想。

“老公,你知道不知道,那宗用苦肉计斩手指骗保险公司的其中一个人,原来住在我妹妹附近。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笨的人,好好的手要去斩掉,保险公司又不是大笨蛋。”

他没有答腔,大口大口地吃着饭。

“真讨厌,每次跟你讲话就是这种死人脸。你不要忘记,你有今天靠的是谁,如果不是我开口向我爸要钱,你会起来吗?”

又来了,又来了,他愤愤地想,这是我终身的耻辱,总有一天的……

“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我看你最好也去学一学他们,给我买一个巨额意外保险,然后再想一个办法谋害我,这样你财也得了,人也除了,你不就高兴了?”

他睁大眼看着自己的老婆,忽然傻住。她怎么会知道我的想法?真鬼,她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你真的想害我啊?你这个没良心的鬼!”老婆突然大哭起来。

他再也吃不下了,推开才吃了一半的饭,走到屋外的花园去。看着天上没有星星的夜空,又顺手点起了一支烟。一只小手悄悄地摇了摇他,他低头一看,是他的小儿子。

他轻轻地抚着孩子的头,心中掠过一阵温柔,如果不是为了孩子,他早就要放弃这个家了。

晚上,他躺在床上,老婆在房间里一边卸妆还一边哭骂。他烦恼地用抱枕盖住了耳朵。“喂,”老婆越骂越不甘愿,跑过来摇着他,“你这个黑心鬼,你要害我啊,去想一个 办法啊,报上不是刚有一个新闻吗?一个游客在野生动物园里,失足滑进老虎笼里,被老虎活活咬死。我看你最好选择在它们最饿的时候,最好还是下大雨那天,把我带去动物园,制造一个意外事件,被老虎吃掉也好,被狮子吃掉也好,你都可以一了百了……”

他的心咚咚咚地直跳,死罗死罗,他发抖地想,怎么她连我这个计划都知道了,我刚刚想去动物园查明动物喂食的时间,怎么她这样快就想到?这一计不行了,看起来要想另一个办法才行,他懊恼地想。什么办法呢?干脆还是一刀刺过去,最多坐十年监,十年之后才不过五十岁,还有时间东山再起。反正六十还是小弟弟……

他狂怒地翻了一个身,用枕头死命地捂住耳朵,最好任何声浪都听不到。

明天再想一个好办法,他安慰自己。


半包瓜子

阳春三月,春寒料峭,她把衣领弄高,欲挡寒意,但利刃一样的寒风,仍一阵阵从衣领空隙袭来。

在广州的一条路上彳亍,人群像流水般在她身边流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好象都罩着一层冷漠,她感到了人地生疏的惶然。昨天乘旅游车经过时,看到一个路牌,路名赫然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条街。今天她特地拨出时间,乘公车到回来,下车时却停错了站,但估计要找的地方应该不远。

迎面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她快步趋前问路,学生摇摇头,一句都不答,走了。再问一个,还是沉默地摇摇头。问了几个都如此,她有点沮丧,怀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如此冷漠,或者因为世风日下,对陌生人的搭讪都带着警惕?最后,总算遇到了一个热情的老伯伯,为她指点了方向。乘车时仿佛很近的距离,走路原来还有一大段。

他在广州,她恰好也来广州,为了一份几十年的友情,虽然只是两天的过客,她宁愿离队不去旅游而选择看望他。

三十多年前,他正当年少,她也正当年少。那是一九六六年,发生九卅事件,苏哈托政权代替了苏加诺政权,全印度尼西亚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华校被封闭,每个正当求学的孩子都彷徨无措,不知道学校会不会重新开放,不知道他们是否从此断学?爸爸妈妈为他们请来了老师补习功课,期望有一天,学校重开时,课程不会被拉的太远。这个期望后来落空了,他们那个时代的孩子,除非转读印度尼西亚学校,从此没有再进学堂的机会。

他和她,当时被老师编在同一个补习组里,一个星期有三次,他们都在一起。除了补习的日子,星期天大家一起玩,一起打乒乓,一起游泳,一起打篮球,虽然没有学校可去,但少年不识愁滋味,日子还是开心的。

这样过了几年,当时十一、二岁的少年不知不觉中长成了青少年。大伙还是一起上课,一块玩。渐渐地,除了补习,除了星期天的集体玩乐,每逢周末,他都会在她家出现,陪着一个腼腆的男同学来。那个腼腆的男同学,看人就脸红,讲话永远低着头。

粗心大意的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逢周末总要出现,反正她的朋友一大箩,周末除了他们,还有其它的朋友也会相约来玩,多两个人来也不算多,因此,每逢周末,她家总是热烘烘地一大旺人,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们俩风雨无阻,每个周末准时报到。

有一天,他找了个机会告诉她,那个腼腆的男生很喜欢她,因为不敢说,也不敢单独来找她,所以他才陪着他来。

她吃了一惊,从来没想过普通的友情竟然会变化,她对他说,她希望他们之间是永远的朋友,不愿意变质。

那个腼腆的男生再来的时候,脸更红了,脸垂得更低,更不敢讲话。她有一点同情,却知道不能给他任何希望,虽然照旧谈笑风生,腼腆的小男孩渐渐地感觉到了她拒人千里之意,再也不来了。而他却还是在每个周末风雨无阻地来,有时候她和一大帮朋友出去玩,夜了,回家,看到他还在痴痴等待,她既不安又生气,骂他,他总是容忍、憨厚地笑着,她看着他的那一种笑,更加生气,常常一气之下,也不管他的感觉,丢下他,就跑去睡觉了。

妈妈把一切看在眼里。有一天,妈妈不经意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不要伤他。”

伤他?我怎么伤他了?她对妈妈的话无法理解。

她仍然我行我素。他仍然每个周末报到。

当大伙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她却总是会自动地坐上他的电单车后座,而且也好像变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它女同学不会搭他的电单车,那个位置好像就是留给她的。

时光真快,那少年的无忧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

她看到了一个招牌,那是广州的一家医院——广州中山医院。她有些忐忑地走进去,穿白衣服的医院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没精打采的病人坐着或站着,陪伴他们的亲友来来往往;浓厚的药味,压抑的气氛向她袭来,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看他呢?她很怕见到她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脑子想着,脚步还是向前走。她走到三楼,有人告诉她要找的病房在走廊另一边,她只好走过去,越近,心里越不安。病房外面排着一整列病床,都是轮不到病房住的病人,有的躺着吊盐水、有的茫然无神地坐着、有的半躺半坐、头垂得低低地,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感觉到一种深深的阴气,好像黑白无常就在旁边窥探着,随时随地都要抓人。他在这样的环境里,不晓得会比这些人好吗?

因为不知道他住的房号,她只好一间一间病房地探头看,越看,越是怦然心惊,这个地方没有一点活气,人间地狱是不是就如此呢?

她终于找到他了,坐在靠窗的病床上,正在吃着瓜子,他的妻子陪着他。这一小小的病房里摆了三张病床,包括他一共有三个病人,其它两个都是病重的老人,躺着吊盐水。

他们看到她,像他乡遇故知般地高兴。

他看着她,眼底的那种专注仍然让她觉得有一种歉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他很高兴地问。

“你家人告诉我的。刚好有事来广州,顺便看看你。”她一边回答一边看他的脸,他的气色并不好,皮肤因化疗而像烧灼般地焦皱,发黄而没有弹性,她不敢多问,他家里人交待过,他本身不知道得了绝症。

他贤淑的妻子张罗着把一张椅子拖过来,“坐吧,坐吧。”她说。

“谢谢。你一个人陪他吗?”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把孩子们都留在家里让佣人照顾,已经来一个月了。”

“感觉怎样?比较好吗?”她问他。

“医生说,很快就会好的。”他妻子抢着回答。她抬眼看她的眸子,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点讯息,可是她的眼睛是那样清澈,看不出一点忧愁,她想是自己过虑了。

“你住在那里呢?”她问他的妻子。

“我就铺一张席子,在这边睡觉。”她指着病床下的地板笑了笑,“本来我们定了两张病床,他睡一张,我睡一张,后来病人实在太多了,尽管我愿意多付一倍的钱,医院也不给,没办法。”

她敬佩地看着她,欣喜于他娶了这么一位贤淑的太太。

那一天,她在医院里留连了大半天,陪着他们天南地北聊天,他的谈兴也极高,一直不给她走。

她随手抓了一把他正在吃的瓜子,很喜欢那种咬破瓜子壳,吃瓜子的味道。这让她想起他们少年时代有一年的八月十五,一边吃花生瓜子,一边玩“菜篮公”的事。她问他还记得吗?他说他记得,那年“请神”下来,但是送不走“神”的事,吓得他们最后丢下菜篮,四散跑走,是她的祖母后来唠唠叨叨,一边骂他们一边烧香送神,才让他们放心,安心回家睡觉。

“哎,时光一逝不回了。”他在床上叹息。

“是啊,现在的小孩都不知道什么是‘菜篮公’了。中秋月饼也要 ‘求’他们才吃呢。”她也叹息。

她看看手表,必须走了,她必须会合旅行团的其它团员一起吃晚餐。

“我走了。”

“你喜欢吃瓜子,把这瓜子带去吃吧。”他说。

她犹豫了一下,把吃剩半包的瓜子接过来,“我走了,再见。”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一直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谢谢。”他说。

她呆了一下,眼泪迅速冲上来,他知道他的病情的,她想。

几天后,她回到雅加达,听到他已经去世的消息,时间就在她离开后的当天晚上,她听了沉默不语。

她打开皮箱,整理着行李,发现了那半包瓜子,不由自主地抓起一把吃起来,老公在旁看到,问她怎么会有半包的瓜子?她把原由说了,老公骂道:“病人的东西还要吃!”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吃着瓜子,几十年来,这个好朋友一直在默默付出,从爱情慢慢升华为真挚的友情,几十年来关心她,始终如一。而她一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从来不知道珍惜。现在,把他最后送的瓜子全部吃完,当作接受他的感情吧。不能接受爱情,友情是可以接受的。

(2007/1/26)


三个皮箱

她曾经走过很多曲折而艰难的路,在任何艰苦的环境中,从来都是满腹信心。尽管生活里到处都是风波,她都能一一迎拒,而不沉沦。但这一场她生命中最大的风波,(其实也不是单独她们一家而已),却把她吞没了。那一天在机场送机室的玻璃门外,她看着她可怜的女儿提着一个塑料带,脚上穿着一双拖鞋,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衣服,泪眼汪汪地一步一回头看着送行的爸爸妈妈,她的心也像被撕裂般地痛楚。

女儿临进移民厅时抱着她,伤心地哭着说:“妈,一个 TKW出国都有一个皮箱,一双鞋,我怎么连皮箱,连一双鞋都没有啊。”

她也抱着女儿哭。女儿的话触痛了她最深的伤口,五月暴乱之前,何止一个皮箱,几十个皮箱她也买得起。可是那一场暴乱,把她的家抢得一个汤匙也不剩,还把她们的家烧了,她们全家逃出来时,只有身上穿的一件衣服,什么都没带。

孩子要上大学,本来已被录取,却因为拿不出录取证据,高中文凭也没了,学校方面坚决不收。后来国外有一间大学知道她们是五月暴乱的受害着,不必文凭,愿意收录,她就把孩子送去了。当时,她什么都没有了,孩子的塑料带里面,只有几条换洗的衣服。孩子读书的国家有四季,走时刚好是秋季,怎么过冬,她不敢想象。

艰困的环境使人成长、成熟,从艰苦环境中成长的孩子,更能体谅别人和自立。她的孩子遗传了妈妈坚强的性格,在陌生的环境里,没有流泪,不必父母的鞭挞,好学不倦,在一剎那间跨过幼稚的娇弱的年代,忽然成长。知道父母为了重建家园拖着病体四处奔波,为了给妈妈省钱,自动去学校的餐厅帮忙,希望能得到一些外快。但学校的餐厅从没有给学生发薪水的条例,厨师同情她,偷偷拿饭给她吃。后来被教务主任发现了,不但不同情,还警告她若再明知故犯,就连厨师都要开除。她的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屈服,暑假的时候,沿街一个商店一个商店的找工作,最后总算有一个商店愿意接受她,但言明只能用三个月。孩子写信告诉她这些情形,她哭得肝肠寸断,千百种滋味翻滚:怜惜孩子的苦干,佩服孩子的坚强,安慰于孩子的懂事。她的几个孩子都是含着银匙出生的,从小到大,没有做过一点粗工,出门、上学都是“奔驰”代步,曾几何时,她的孩子必须受这些苦啊?

孩子告别了幼嫩,告别了豪华的生活而不被充满荆棘的生活绊倒,她失落了物质但没有失落发奋向上的心。“人是自己的主宰,在他上面再没有更高级的生灵或力量,可以裁决他的命运”,一年后女儿写了一封信来,说:

“妈:

今年暑假我要回来了,我替别的孩子补习,赚了一些钱,我把赚到的钱买了三个皮箱,一个给哥哥,一个给姐姐,一个给我自己。哎,我终于有了一个皮箱,我好高兴好高兴。哦,对了,妈,我还把我的衣服留给我的同学们呢……”

她看着信,哭了又笑了。

她答应孩子们重建家园的承诺,一年后也实现了。

对生活,她仍然充满了信心。黎明时刻,她发现门前的草地仍然青翠,百花仍然鲜艳。

(1999/12/6)

注:TKW,出国帮佣女工


十点十分

其实,他们早就相识了,都知道各自有美满的家庭,从来没想过事情会有变化的一天。

那一天,他们坐在一个大厅的角落, 看着大厅里忙碌的工人在搬东西, 这是一个展览厅。他是一间机械贸易公司的董事长,她是承包室内装潢的设计师。他的公司,室内设计都是她做的。

董事长叫王之恩,中年、中等身材、头发微秃、肚子微凸、貌不惊人却家财万贯。偶尔会在报上看到他出席上流社会的活动。

“您怎么有时间亲自过来?”她问他。

“这次展览是国际性的,很重要,我过来看看有何不妥。”装潢渐渐完成,他提出几处要修改,她点点头。他们两人聚精会神,竟然都忘了餐饮,等到装潢快要完成,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看表,然后,几乎是异口同声:“吃过了饭没有?”

他们一起去附近的餐厅吃饭,事情其实只是这么简单,问题是,他们相同的话题那么多,吃完了饭,又要了咖啡,谈啊谈,竟然谈了几个小时。

分手的时候,他问:“明天有空吗?”

“没空,要赶工。”

“打电话可以吗?”

“可以。”

“明天10:10分我打给你。”

“好的。”

这样,10点10分就成了他与她的电话约会。每一天,她在这个时间就心跳加速,像初恋的少女般等待着情人的电话。实际上,他们谈的只是生活的话题、工作的话题,偶尔,他会说一说他的烦恼、商场的奸诈,却从来没谈过各自的家庭。因为有这个电话约会,她忽然觉得生活变得充实,每一天都充满期待。而他呢?也重视着这个承诺,不管他在那里,在做些什么,10:10 一到,他一定会拨一个电话给她,哪怕只是一声轻响,她看到手机上的号码,就知道他打过电话,一整天就踏实了。

像许多事业成功的人士一样,王之恩给人一种居高临下,高不可攀、逼迫人的优越感,只有她知道他其实像普通人一样,需要朋友,需要有愿意倾听心事的耳朵,他其实是寂寞的。

他们常常有相逢恨晚的遗憾,然而再遗憾也无法改变事实。他们有自己应尽的义务,对家庭、孩子负责。尤其是王之恩,他还必须保护自己的声誉。

有一天,他来电告知要出国,去欧洲几个国家,后去美国,也许他会留下做全身检查,不过他承诺一定会每天打电话给她。

他果然遵守他的承诺,除非他人在飞机上,不然一定在印度尼西亚时间10:10打一个电话,她不晓得他是怎么做到的,反正,她感动得无以复加。

……

那天,天空出奇的阴暗,乌云压顶。她从窗口望出去,看到那厚厚的黑云压得天像要驼下来,她怔怔地望着窗外,忽然有一种窒息的感觉;看着文件,却无法集中精神。

她看了一眼时钟,10:08分,他要打电话来了,她想。此时,风很劲,挂在窗口的风铃,不断地叮铃叮铃响,风铃响得很奇怪,好像心慌意乱的人在撞门。

10:10 分,电话铃声大响,她心跳加速,迅速拿起电话,另一端却没有声音,她哈啰了几声,仍然没有声音。她轻轻地放下电话,有一点惆怅。他们有一个约定,电话响了,他没有说话,表示他在忙或不方便。

她叹了一口气,不晓得自己为什么变得这么在乎10:10分的这个电话,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失魂落魄?

她望向窗口,乌云开始散了、风停了、雨不下了。但是,为什么自己的心还是充满着伤感呢?

她没有办法工作,下午4 点就回家。佣人在看电视,看到她就马上报告:“太太,刚才有一家从泗水飞往马那多的飞机失联,雷达追踪不到,目前不晓得在那里。”

她听了没说什么,刚想回房休息,忽然,一阵强烈的不安侵袭她的心,她拿起手机想打电话,却看到一个尚未打开的信封,是王之恩的短讯:“心柔,我已回印,昨在泗,本想马上回雅,没想马那多公司有急事,故搭乘早班飞往,等我回雅,再喝咖啡。”通讯时间, 10:10分。

她一阵昏眩,强烈的预感王之恩在那架飞机上,她马上打108,问那家航空公司的电话,再打去航空公司问飞机情况,问乘客名单中是否有这个名字?航空公司问她是什么身份?她楞了一下,只好说是亲属,航空公司礼貌地要她留下电话号码,说一有消息就通知她。

她抓着话筒,内心挣扎,几经考虑,终于轻轻轻轻地放下电话……

她是什么身份?她反问自己?什么都不是,只是电话中互相谈得来的朋友。

第二天,所有的报纸头条标题都刊载同样的消息:“xx飞机飞往马那多途中,飞经苏拉威西岛上空时,忽然与控制台失联,至今仍未发现影踪……”

乘客名单,王之恩赫然在其中。


拮据

星期天,孩子们吵着她说要开始大考了,要去书店买考试指南,她只好带着他们到附近的美佳大厦去,警告他们除了需要的书,一切无关的皆不可动。但他们进了书店,就如进了迷宫,怎么走都走不出来了。她一个人在迷宫外围清醒地斥喝他们快走,但他们置若罔闻,她无趣之余,只好暂时丢下他们,一个人找娱乐了。

她走到商场,一间间店看过去,装饰的美轮美奂的服饰店、钟表店、眼镜店、布料店都门可罗雀,大部份商店的玻璃窗前都标着大大的大减价标语,有的还标着“清盘大贱卖”,但店内除了三两职员在「打苍蝇」,空落落的店内几可摆擂台,她看着真替他们焦急。

经济箫条之下,每个有消费能力的人都失去了消费能力。谁能在志得意满之际料想到会有今日之残破呢?

走累了,她走到一间面店,叫了一杯冷冻椰子水。除了餐饮业尚好外,百业都箫条了。(当然,外汇证券行例外。)

她坐在一个不易被发现的角落,一边喝着椰水,一边想着心事。丈夫昨晚上才对她说,公司准备大裁员,他自己不晓得会不会是其中之一?她从听到这个消息始,整个人就忧心仲仲了。

一对衣着整齐,清秀漂亮的年青人在她邻桌坐下,因为太登对,她不由自主地注意着他们。

“媚媚,”那年青男孩很轻声地叫着女孩子的名,“你要记得,从现在开始我们要学会节省用钱了,知道吗?“

那清秀的女孩子低着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侍者把两份餐牌放在桌上,男孩看着餐牌喃喃自语:“吃什么好?”

“我就吃鸡肉捞面吧,你呢?“男孩问。

“我也跟你一样吧。”女孩细声回答。

男孩定了两碗面,女孩又多叫了一份打包的。

男孩皱了皱眉,侍者走后,女孩轻声解释:“妈妈一个人在家,她还没吃呢。”

“好罢。“男的点点头,他掏出钱包,四周看了看,轻声说:“我看看钱够不够?哎,还好。“他收了钱包,轻声叹了口气。

她也叹了口气,就像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褴褛,心中凄凉酸楚。她喝完最后一口椰子水,轻轻放下,悄悄越过他们,去找她的孩子们。

孩子们仍然在聚精会神地在看他们喜欢的公仔连环画,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生气地说:“跟你们说了,不许买不必要的书,怎么又再看?“

孩子们吃惊地看着她,委曲地说:“我们并不买啊。但是,你给我们再看一下嘛。就要看完了,好吗?“他们哀求的眼光看着她,她心一酸,眼睛就润湿了。

“好。“她终于点点头,在一边耐心地等着。我没有能力供给他们更好的娱乐,在一边陪伴他们的耐心就应该有了,她想。

(18.3.1998)


十八年

像往常一样,一大早,纯蓉已打开店面,开始了一天的买卖。这间小小的五金店是她精神的支柱,每天起早摸黑地忙出忙进,忙得快乐而安详。

今天,她打开店门之后,却变得魂不守舍,货品拿错了不说,连钱都找错了。

孩子们一个个都上班去了,只剩下她和两个印度尼西亚工人顾店,她好像再没有人能识破她的秘密般地快乐起来,眼睛痴痴地望着路口,像等待一个情人般,迫切而渴望。

十八年了,人变得怎么样了呢?不知过得好不好?她心里想。当年,如果不是父亲的性格,也许事情就不至……

她看着店门外转角处的路口,那里有好多脚踏车、摩托车,等着从小巴下来转车的搭客,被等候的人却连影子都还未出现。

有顾客进来买东西,工人要找钱,叫了她几声,没听到,“娘惹!”他大声叫。

“啊?”她怔忡地起身,找了钱,又坐回藤椅上。


XXXXXX

父亲家对面,是一个陆军宿舍,从对面的楼上看下来,就可以把父亲家的庭院一览无遗。纯菁早上常常在庭院里扫地,总会感觉到一对灼热的眼光在微着她,一抬头,那对眼光的主人就迅速躲在窗后去。最初,她感觉到被打扰的苦恼,久而久之,她喜欢这种感觉。当“眼光”消失,(也许在值班),她反而若有所失。

有一天早上,她提着菜篮去巴剎买菜,被几个刚从宿舍出来的小军围住,向她调笑,正处于窘境时,有一个年轻英俊的下士走过,帮她解了围。

她向他致谢。迎着他的目光时,他深棕色的眼瞳瞬息一变,有一缕柔情如电般向她袭来,她浑身一震、马上知道,他一定是目光的主人。年轻的下士叫阿古斯,一个荡心的名字。纯菁,对他来说也是一个荡心的名字。

她是家里的么女,母亲早逝,姐姐们已出嫁,哥哥们都出店做生意,家里只剩下她和父亲两人。父亲沉默寡言,脾气刚烈,一天讲出来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父亲叫她去巴剎买一包云吞面,去了半天还没回来,“这个鬼丫头,死到那里去了?”父亲喃喃自语。

后来,每次叫纯菁去买东西总要去半天,父亲起疑了,把她叫过来,声色俱厉地骂了一顿,还用扫把打了她,最后说了一句:“妳敢做出败坏家门的事,就打断妳的腿,把妳赶出家门,和妳一刀两断!当我没生妳这个女儿!”

父亲是唐山来的,有很重的民族自尊优越感,再加上传统的封建思想,十七八岁的女儿做错了事,一看不顺眼还用藤条去抽打,父亲的性格,她知道说出做到。

偏偏她刚好有欲诉难言的心事。

她是华人,阿古斯是印度尼西亚人,她知道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艰巨难行的路。 除非不和阿古斯来往,挥剑斩情丝。可能吗?她问着自己。谁能同情她?谁能替她在父亲面前讲话?她烦恼地头都要炸了。每次见到哥哥或姐姐都有一股冲动想要一古脑儿把事情全盘说出,话到口边偏又讲不出来。

她每天想每天想,什么方法都想尽了,最后,她想到了一个她认为最好的办法。


XXXXXXX

有顾客想买一片玻璃镜,讲好了尺寸,纯蓉用一把钻石刀割切,一不小心手一歪,裂开的玻璃割伤了她的手,血流如注。工人帮她用纱布绑好了伤口, 她坐在藤椅上,看着慢慢渗出血,殷红一片的纱布,隐隐作痛的伤,就像她心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

十八年前,父亲暴跳如雷,家里像世界末日一样闹得天翻地覆,弟妹们跑到她家,与她聚首商议,他们一个个脸色苍白,心情沉重。他们听话乖巧的小妹纯菁留书离家出走,没有一个人知道她去那里。

父亲的尊严大受伤,声言一定要登报脱离关系。孩子都不遵守他的话,他们四处寻访;但雅嘉达这样大,一个人存心躲起来时,就算化几年的时间也找不到。

父亲后来再也不提纯菁这个名字,至他临死时也不问。

纯蓉看着店门,心事如泉涌,整个人恍惚,干脆把店门关了好,她想着。人呢?怎么还不来?刚想时,一个瘦小的身影忽然走进来,笔直走到她面前,咽呜地叫了声:“大姐!”,她张大眼,不置信地看着她面前一个变得黝黑、苍老而瘦小的女人,这那里是她十八年前娇美可爱的妹妹?十八年来,想着她、担心着她、深心里希望她活得好。十八年的岁月竟然真的是一把刀,把人的青春、娇美、活泼、天真一片一片地削下来。她呆呆地望着她,竟然说不出话。

“姐,爸好吗?”“爸?”纯蓉眼眶一红:“去世了。”

“去世了?”纯菁身一晃,转身对着大门,当天跪了下去:“爸,原谅我 ,原谅我……”再起来时,泪流了满腮。

纯蓉抱着纯菁,也是泪流满脸:“阿敏,快把店门关了。”她交代工人,自己拉着纯菁走到房里去。

纯菁说:她肯定知道父亲不会让她和阿古斯结婚,而他们深深相爱,不给他们结合,他们宁愿去死。她想来想去,只好离家出走。她一踏出家门,就知道今世再也回不来了。她今天会回来,是因为她去年被一片玻璃刺伤了脚底,那片碎玻璃没有挖出来。邻人说,玻璃片随着血液,一年后如流到心脏,那时就会死。她算来算去,时间快到了,死之前不见家人一面,就会死不瞑目。因此,她问到了姐姐的电话号码,给她打了个电话。

她说,离家出走之后,跟着阿古斯回到他的家乡,皈依了伊斯兰教。他的家里人为他们做了七天七夜的喜事。后来,孩子一个个生下来,生活曾经很苦,为了贴补家用,她做糕点去卖,提着一个竹篮,沿街串户地叫卖,现在总算苦尽甘来。十八年了,岁月见证了他们的爱情,虽然很多坎坷,却始终如一。

姐姐听着听着,手抚摸着她干瘪的手臂,眼泪就不由自主地掉下来了。

“爸爸原谅我吗?”

“他会原谅的,他一定会原谅的。”姐姐激动地抱着她:“真正的爱情应该祝福,不要因为种族而有所歧视。以后,妳可以和家人随时随地来找我们。哥哥姐姐想念妳想念了十八年,妳真是来得太迟啊!”

(1997.5.15)

袁霓微型小说选(一)/(二)

Perhimpunan Penulis Tionghoa Indonesia (c)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