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老师
广月
酒宴中,我左手端着满盘佳肴,右手捧着一瓶“阿瓜”酒,正东张西望要找个安坐的空位,不远处,一位胖男子在向我招手。我看身后没有别人,再看那位胖子,还在打手势示意他身边的空位,我便移步过去。
他热情地伸出手,我也赶快把“阿瓜”酒往桌上一放,礼貌而又莫名其妙地握着他的手,心中暗想,此胖子莫非张冠李戴。
“不认识我了?”
他的话像按动了我记忆匣子里的钮键,我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的记忆更快速的计算机,能在几秒钟之内,把前前后后三十多年的“档案”翻查了一遍──屏幕上现出的却是:“未曾相识”。我只好傻头傻脑地笑着点头,说道:“对不起。”
他听了,笑着再问:“真忘了?──隋居贬老师!”
“天哪!”我差点没叫出声,因为忽然想起教生理卫生的老师说过,人到了一定年龄便会停止发育。照当年隋老师的年龄,应该是过了发育期。那时的他,瘦得像一根香烟,同学们在背后还时常称他是“痰火鬼”。想不到,今天的隋老师却胖得好似一尊大慈大悲的如来佛。要是还有机会见到教生理卫生的老师,真要请他再给我解释:发胖是不是发育?
我很抱歉地对他说:“隋老师,实在对不起,你应该能够谅解我为什么会认不出你了。”
“哈哈哈……”他大声地笑了起来。我反而惊愕了,想不到,隋老师也会这么爽朗地笑。想当年,如果他能带着一点笑脸来教课,便不会冤枉我们全班同学,去熬受他那一节课时的“满堂肃杀”——可能这是他的主观态度,当老师就应该严肃,塑造一个令学生敬畏的形象。
他的确是一位很严肃的老师,又是我们的班主任,对我们督导很严格。记得,有两位同学行“衰运”,周末晚上在快乐世界一间演西片的戏院前排队买票,被他无意中看到了。星期一上课时,这两位同学便被批评得无地自容。
他最反对同学们去看“黄色”电影,听“黄色”音乐。“黄色”——是指当时欧美和香港除去“长城” 与“凤凰” 以外摄制的影片和流行音乐。
我比较胆小,自夸一点说是“好学生”,不敢“违抗师训”,所以,从那时期开始,便对电影失去了兴趣。想不到,这对我的“一生”却是受用无穷,想想以往的三十多年以及未来的不知几十年,不知会省下了多少买戏票的钱。
“有了几个孩子?”他问我。
很奇怪,像我们这般上下年纪的人,久别相逢第一句便互问:“有了几个孩子?”从来没听人问过:“有了几间房子?有了几辆汽车?”更没有人问过:“有了几个老婆?有了几个老公?”可见,孩子还是最值钱的财富。
“一万两千金。”我看着他,反问:“你呢?”
他侧脸看了看身旁的一位一开始就很引起我兴趣的女人——恕不讳言,女人一直都是男人视线里最敏感的焦点。那女人亲昵地坐在隋老师身旁,若说是师母,我依稀还记得,她不是双眼皮,鼻子也不那么耸。因此,这个女人特别引起我的注意。
“总共有六个。” 隋老师笑着回答。
我听了,又立刻惊叹起自己的记忆力。还能记得初上算术课时,老师对我们的启蒙方法:左手有五个手指,右手也有五个手指,两只手的手指加起来,总共是十个手指。
现在,听隋老师说到“总共”一词很耐人寻味,又不敢像当年在班上那样“举手发问”。
巧得很,隋老师身旁的女人起身去盥洗间,我便抓紧机会凑到隋老师耳边:“师母以前好象没这么漂亮,动过美容术?”
隋老师也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道:“你见过的师母在C城,这位是……”他没说下去,因为他还很相信我和念书的时候一样“一踢三通”,应该明白他没说完的话。
我笑了笑,表示还和当年一样“精灵”。
他很满意我这位聪明的学生,所以,便解释说:“没办法,生意做大了,总行在C城,分行在这里,总要有信得过的人来关照。孩子们大的在外国念书,小的又还不懂事,就不得不走这一步棋了。”
“师母知道?”
“哪里可以让她知道。”
我正要请教他用那一套方法会让大师母“全然不知”,不料,“小师母”走回来说:“该走了吧?”
隋老师看了看表,问我:“你要走了吗?”
“也好。”我回答。
“你住在哪里?”
“童军街。”
“还要去哪里?”
“想去班芝兰。”
“顺路,我送你。”
我不好推辞,随着隋老师夫妇走向泊车楼。
“就是这辆老爷车。”隋老师开了车门。
这辆油漆耀眼闪亮的新型轿车,隋老师竟说成是老爷车,可能是自谦,或许照他现在的身份,已该换过更新的一辆。想起教书时期的隋老师,有一次,脚车半途爆胎,为了赶课,他不得不推着脚车走进学校时的那副狼狈相,真庆幸他能有今天的福分。
汽车驶出了泊车楼,突然,一阵噪音响起──小时候在家乡住大合院,每届腊月岁末,家家都会叫来屠夫,把各自养着的猪宰了过年,这时小孩子应该回避,待屠夫的尖刀刺进了猪的喉咙,猪发出一阵尖厉的叫声之后,他们才可以出来看──就是这种尖厉的叫声,吓得我把身子随声倾向前座。接着,又响起像是烂铜烂铁碰击在一起的噪音──原来是音乐。隋老师在反照镜里看到,以为碰上了我这个知音,于是很得意地把空套盒扬起来:“这是美国近期最受欢迎的十大名曲之一。”
“隋老师现在很欣赏这种音乐?”我无意中脱口问。
“嘿嘿……”他从反照镜里瞥了我一眼,“不是欣赏不欣赏的问题,人,有时候迫于环境,应该在现实生活里随机应变,适应环境,如果一味固步自封,便会被生活所淘汰。”
“那么,我们便要像一条龙──”我在思索,“龙族中好象有这么一种龙。”
“龙?”隋老师听了问道,“是不是叫变色龙的?”
“对了,变色龙!”
我在反照镜里看到隋老师在笑──或许他满意我这位学生,不至于把学校里学的东西全忘了。
可惜,班芝兰已在眼前。下了车,道声谢,迎面看见卖书画的地摊边挂着一幅吞云吐雾的飞龙图,我打趣地问卖画的人:“有没有变色龙的画?”他很幽默地回答我:“既然会变色,叫画家用什么油彩去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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