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愿明天不再如此
广月
最后一趟的“查博达北”列车大雨中驶进了DP车站。
阿史玛威和其它没有带雨衣、雨伞的乘客,瑟缩在车站出口处,呆望站前灯影下飘飞的雨点。他本来每星期六才回家,昨天家里托信要他今晚回去。
看看表,已过9时。他在这地区长大,熟悉这里的天时气候,这种雨,连连绵绵会下到天亮。所以,一待雨点小了,便把上车时买的报纸,折成帽子套在头上快步走出车站。
(一)
老婆开门见他衣服全湿,身体不住颤抖,连忙拿过毛巾怜惜地说:“怎么冒雨回来?快擦干。”
“你们要我今晚就赶回来,不知有什么事。”阿史玛威边说边走进房间换衣服。
“不是什么大事,换好衣服再说。”
阿史玛威走出房间,坐在客厅──六米宽的屋子,右边连着两间3米平方的房间;左边是三米宽的过道,中间摆上一台廉价装饰橱,前边便是客厅,后边是饭厅、厨房。
“怎么不见布迪?”阿史玛威燃起香烟,问送上热茶的鲁曼。
“傍晚,西米安要他陪去井里汶送货。”老婆抢先回答。
“他不是去工厂应征,还没有消息吗?”
老婆摇头叹气:“辛辛苦苦缴他读完高中,希望可以找份工作减轻你的负担,没料到,
毕业快一年,还是东游西荡。”
“爸,我看哥哥读完高中一直都找不到工作,所以……”坐在一旁不出声的鲁曼,看一眼母亲连忙说:“爸,我不想再念高中了。”
“话不能这么说,书读多了总是有用的,”阿史玛威深深吸口烟:“你看爸爸,要是当年多读了几年书,就不会像今天,在公司做了十几年还是一个低级职员,连上司也爱莫能助。”
“家境许可多读书本来好,但是,我们十分明白你是在尽力而为。”
“你不念高中想做什么?”阿史玛威喝下一口热茶:“好了,尽讲这些,你们要我回来究竟有什么事?”
“就是为了鲁曼的事。”
“什么事?”
“上星期五,军分区通过查末通知本区有四位空缺留给有志参军的青年……”
“哈……鲁曼你想参军?”阿史玛威打断老婆的话,吃惊又好笑,把烟蒂拧息在烟灰碟,“你知道爸爸以前也是军人,你以为军人的生活很好过吗?每天那套青色军装就够你穿得生厌的。”
“爸,我想过了,你现在就供我读完高中,到时又和哥哥一样找不到工作,不是很可惜吗?”鲁曼走入房间拿出一份表格,“所以,我去查末办公署登记了,这是家长同意书。”
“这样的事也不先和我商量,擅自主张。”阿史玛威望着老婆:“难道你没有经历过军人眷属的生活吗,现在,还主张孩子参军?”
“不是我擅自主张,只因为登记时间短促,错过了机会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有。”
阿史玛威一言不发,自顾一口又一口把香烟吞吞吐吐,弄到满室都是烟雾。他的视线透过烟雾停驻在墙上那祯退役前拍的照片,当年没有彩照,分不出深青色的军装、两肩上三个“V”字形的红色军阶、和胸前佩戴的红白相杂的游击勋章………。
“喂,你怎么不出声?”老婆笑着问:“你想想,每年高中毕业生能够找到工作的有几个人?”
“是啊,爸,当军是保国卫民,很光彩的事,同时,也等于我有了一分工作,不必负累你老人家,这是很现实的选择。”
“不错,当军是光荣的,照你的选择理由,也是解决生活问题的一条出路。”阿史玛威开声说道:“但是,你要知道,既然当了一辈子的军,就像我一样,每月只能领一笔不够家用的退休金。退役后,除非做职员,别想从商,因为你没有了经商的头脑。你应该好好考虑。”
“爸,这点你可以放心,反正不当军也轮不到我们做生意。”
“既然这样,让爸再考虑考虑。”
“那还有时间再考虑?”
“明天早上答复你,现在夜了,睡觉去。”
“鲁曼,你爸也累了,让他早点休息。”她向孩子递个眼色:“爸爸会给你满意的答复的。”
屋外仍然下着雨,冷风透过门窗的缝隙传入丝丝凉意。没有车声的噪音,越发使人感受到村中雨夜的静谧安祥。
“你认为当军对鲁曼有前途吗?”阿史玛威躺在床上问。
“你不给他当军,又能让他做什么呢?”老婆坐在床沿,“难道要他游手好闲过日子?想当年你参军的时候,不是也把我们一家养大了吗?。我看你还是让他去吧。”
“既然你都同意他,就随你的意思好了。”
(二)
整夜的雨水把清晨的DP洗涤得分外清新,青绿苍翠的树枝上,鸟儿的鸣声婉转悦耳,偶然飞起,抖落一阵水珠。阵阵晨风送来清凉,使人感受到无限逢勃的活力。
阿史玛威要赶搭第一班火车,老婆早早起来生火烧水,把还在酣睡中的鲁曼叫醒:“快去伯哈密店里买糖,你爸要赶火车。“
鲁曼一骨碌爬下床:“妈,爸爸答应了吗?”
“答应了。”
鲁曼高兴地把母亲紧紧搂住,好久才向母亲要钱。
“顺便在巷口伯恩宕摊子买几块煎香蕉。”
鲁曼解松沙龙,往肩上一披,飞奔出去。
“爸,我送你到车站。”鲁曼把买回的东西放在桌上,便去井边打水洗澡……。
“看你,这样的天气洗澡就冷得上牙不对下牙。”阿史玛威看到鲁曼洗澡回来全身抖索:“军训时,深更半夜要你泡在河水中还受得起?”
“放心,到时人多就不会了。”
“好吧,你既然立意要当军,我也不能阻挡你,只希望你不要后悔自己的选择。”
“不会的。”鲁曼把半热的咖啡喝完,轮出脚车:“爸,我载你去车站。”
阿史玛威坐上后座,回头向老婆招招手。
“小心啊!”老婆回报他一个深情的微笑。
(三)
一个星期以后,鲁曼收到查末办公署的通知书,要他前往B城作体能测验。于是,他高兴地骑着脚车去找他的朋友……。
“妈!”
“噢,回来了。怎么,你的同学也收到通知书了吧?”
“都收到了,”鲁曼放好脚车,沮丧地坐在椅子上说道:“妈,去B城要自费。”
“自费?”
“大概要多大费用?”母亲坐近孩子身边,“不是军部负责吗?”
“军部只供应住宿,来回车费和食用要自己负责,最省也要五六万盾。”
“那来这么多钱?”母亲为难地说:“要是没有录取,钱又拿不回来,早知道就不要去登记。”
“妈,帮我想想办法好吗。”鲁曼哭丧着脸央求:“你身边有没有钱、”
“傻孩子,妈有钱怎会不拿给你,这里仅剩两万多盾的家用费,现在还是月中呢。”
母亲突然灵机一动,“不如明天到雅加达找你爸商量。”
(四)
阿史玛威在这间公司做了十多年,今天,保安第一次通知儿子来找他,不禁感到意外。
“鲁曼,发生什么事?”阿史玛威把孩子牵到贩卖部,要了两杯咖啡。
“我来通知你,我被录取了。”
“好啊,”阿史玛威高兴地说:“我还以为家里发生事情。”
“不过……”鲁曼望着父亲,欲言又止。
“不过什么?”
“还要去B城接受体能测验。”
“去就去,何必迟迟疑疑,”阿史玛威拿起咖啡杯,问道:“要去多少天?”
“六七天,可是费用要自己负责,大约要五六万盾。”
阿史玛威听说,把贴近唇边的咖啡杯又重新放下,惊讶地问:“要这么多费用?”
“是的,爸,星期一我就必须前去报到,你能不能给我想办法?”
阿史玛威手扶着杯子,头像钟摆一样轻轻摇着。脸上无奈的表情,看在鲁曼眼里令他感到内疚和后悔,觉得自己过分为难了父亲。但是,想到这是关系自己的切身问题时,他不得不又强迫自己向父亲央求:“爸,能不能给我解决费用?”
“好吧。”阿史玛威看看表说道:“我必须回去工作了。”(下期续完)
难道它将成为世袭?
(五)
阿史玛威随着搭客走出车站。
“爸!”
“你来接我?”
“是,急着要听你的消息吗。”鲁曼示意父亲坐上后座,慢慢踏出车站草坪:“爸,你答应我的事怎样了?”
“爸敢答应你,一定有办法。”
“那太好了!”鲁曼被打了强心针似的,把脚车在黑黝黝的小道上踏得飞快。
“喂,喂,鲁曼,小心!不要把你爸摔跌来。”
“放心,抓紧我的身子,哈哈哈……”
阿史玛威被弄到又怕又趣,一路笑不住口,笑声一直传到他的家里。
老婆在篱笆前等着,一见父子俩便笑吟吟说:“你们俩的笑声老远就被我听到了,你真的给鲁曼想到了办法?”
“妈,你还用问。”鲁曼放好脚车,兴奋地凑前母亲耳边说:“我要准备行装了。”
“你真有办法呀,怎么筹到的?”
“反正不是不义之财,”阿史玛威说着,从袜子里把钱掏出:“鲁曼,拿去省着用。”
“爸。”鲁曼接过钱,激动得说不出话,眼眶沁出泪水。
“明天几点动身?”
“六点出发,要在BG转车。“
“早点休息,明天才不会误时。”
“把妈房间里的闹钟拿到你床头放。”
“妈,你的闹钟几天不闹了?”鲁曼走出房间,手上拿着闹钟。
“看你爸的手表几点了。”老婆看向阿史玛威的手腕,惊异地问:“你的手表呢?”
“在鲁曼的袋子里。”
“你把它买了?”老婆恍然。
“爸,真叫我过意不去。”鲁曼坐近父亲身傍,感受到父亲的伟大爱心。
“只要能成全鲁曼的心愿,一只手表的价值算得了什么?”
(六)
从B城体能测验回来,鲁曼一直都非常乐观,因为在许多的考生中他的成绩最好,所以录取的希望非常大。
一个星期天。阿史玛威家门前有两位客人在敲门。
“请问,鲁曼•古篮迪是住在这里吗?”阿史玛威的老婆开了门,提公文包的问。
“他不在家,两位有事找他吗?”
“我们是B城来的……”
阿史玛威的老婆听说,一定和鲁曼的事有关,急忙把他们请进屋里:“他父亲在后园锄泥,我去叫他。”
阿史玛威洗净手脚上的泥尘,披上外衣,三脚两步跑出去。
“对不起,要两位久等了……”
“我是达当。”提公文包的介绍说:“这位是西达悦,我们是体能审查组的组员,刚好路过,弯过来聊聊。伯阿史玛威很忙吗?”
“礼拜天没事做,在菜园锄锄泥土,松动筋骨。”阿史玛威回答:“对了,我孩子鲁曼的成绩如何?”
“伯阿史玛威是退伍军人,正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老实说,他的成绩相当令人满意。”达当回答。
阿史玛威的老婆端出煎香蕉和咖啡招待客人。三个人天南地北聊了一段时间。
“伯阿史玛威,我们还有事要到别处,先告辞了。”。
“你们有事要交代鲁曼吗?”阿史玛威小心问。
“没有,没有。”
客人走后好久,鲁曼匆匆跑回来问:“爸,有B城来的客人是吗?”
“你怎么知道?”
“他们也去过沙尤汀和拉莫家里,他们有提我的事吗?”
“他们说,你的体能成绩很好。”
“那么,我的录取机会不成问题了。”
(七)
好几天以后,沙尤汀和拉莫神采飞扬来找鲁曼,问他收到录取通知单了吗。
“还没有收到啊。”鲁曼觉得奇怪。
“你的成绩比我们好,我们都被录取了,你还放心不下吗?”沙尤汀对他说。
“可能迟一两天会寄到的。”拉莫接着说。
又过了几天,鲁曼仍然没有接到录取信。他急了,去找沙尤丁又不在。见到他的父亲:“收到录取信了吧?”
“还没有,伯伯,难道我落选了?“鲁曼垂头丧气。
“那里可能,你的成绩比沙尤汀和拉莫更好。“沙尤汀的父亲突然想起,”上次B城来的两位客人见到你父亲了吗?”
“见到了啊,听说还谈了很久,他们也说我的成绩比较其它考生还要好。”
“既然这样,会不会……”
“会不会怎样?”鲁曼打断沙尤汀父亲的话。
“没什么,没什么,可能这一两天会寄到吧。”
一直到截止期,鲁曼仍然没有收到录取通知。
周末晚上阿史玛威回来,见到老婆脸上那付阴霾的脸色:“身体不舒服?”
“鲁曼没有被录取。”老婆回答。
“爸爸,体能审查员来的时候,你有没有……”鲁曼问。
“不可能,你的体能考验成绩最好,这是那两个体能审查员亲口说的。”
“但是,我现在落选了。”
阿史玛威连衣服都没换,跌坐在椅子上。他燃起香烟,细细琢磨这究竟是什么道理?他把香烟的烟雾弥漫了整个屋子,他想在烟雾中寻找答案。突然,迷蒙的视线中看到自己退役时的照片,威武严肃的军人形象,他记得不曾有过一丝微笑。可是今晚竟然在笑,又笑得非常狰狞,狰狞到他不愿正视,赶紧合起眼睛。
唉,难道鲁曼说的当真是它的原因?
(1985年6月30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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