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舌蕾的记忆
阿理
(一)糖水蛋包
小时候,早晨上学前,爸爸常煮了白水蛋给我们。淡绿色的小杯中,盛着爸爸细心用小匙弄粹了蛋白及金黄的蛋黄,洒上了棕色“美极”酱油及一点点的胡椒粉;有时爸爸也煮半熟的蛋,他说那叫糖沁蛋。他把剥了壳圆圆白白嫩嫩的蛋放在杯子里,我用小匙把蛋切开,里面半凝的、金红色的蛋黄呼之欲出,很小心的一口一口怕弄痛鸡蛋地吃完。两种蛋的味道一直留在记忆中,随着岁月在增长。
孩子们小时,我也常弄这两种煮法的鸡蛋给他们当早点,简单又有营养。
那天,给总是匆匆出门,来不及好好吃早点的小么煮了个白水蛋,岂知她怎也不吃。说是小时吃怕了,本想训她一顿,但一想,妈妈爱吃的糖水蛋包何尝又不是我的最怕,忍住笑意。板着脸白了她一眼,把蛋打在杯子,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让藏在舌蕾的记忆跳了出来……
(二)冰淇淋
小时候,爸爸不要我们养成吃零食的习惯,管得我们很严。(后来大了发现他其实也是个很好吃的人。要求孩子们不吃零食的他须以身作则,倒是难为他了!)而冰淇淋﹐却是在禁令外的一种零食。
常在炎热的午饭后,爸爸会答应我们买冰淇淋。那是件快乐的差事,有时落在我身上,有时和姐姐或弟弟一块去。走到对面那条街街尾。在那儿午后至傍晚会停着一辆推车,一位长得矮矮壮壮,红光满面的阿叔在卖冰淇淋。那阿叔好像也是爸爸学生吧,一见我们就笑瞇瞇,掀开推车上的大圆木桶盖,把一大勺一大勺的冰淇淋往我们带去的大杯子中送,压了又压,装得满满的!还了钱,捧着冒着“冷汗”的大杯,高高兴兴大步大步的走回家。大家都伸长颈子等着。爸爸把冰淇淋分在一个个小杯,每人分得一杯有时是红豆,有时是绿豆,或香草,菠萝蜜,榴莲等口味的冰淇淋。我一小口一小口的把冰淇淋含着,让融化后的香甜留在口中,而沁入心房的冰凉呢会把炎热从身体驱出。最后才把留在口中的那些豆豆咬得嘎喳嘎喳响,或咬着小块小块很有咬劲的菠萝蜜,非常过瘾!
一吃红豆冰淇淋,都会想起和姐姐共有的小秘密。一次我正在出水痘,民间有出痘忌吃豆类之说,我很乖的听着大人们的话,静静地在旁边看着姐姐弟弟在吃红豆冰淇淋。姐姐却看到我眼中流着的“口水”,她乘爸妈大家不留神,把一大匙的冰淇淋往我不知何时已张大了的口中送。小声的交代我别吞下豆子!我又喜又感激又充满犯罪感的吞下那口冰淇淋,把余下几颗豆含在嘴中,慢慢的走到房中的洗脸盆,赶快把豆吐出来。那是我所吃到最好吃的一口冰淇淋。
拍拖时,我们常到冰店吃冰淇淋。不善甜言蜜语的他让甜甜的冰淇淋来代言。当有次他告诉我们的老友他用冰淇淋就把我娶过来了。他们都大笑说我便宜了他!
那年冬天我们到澳洲去探访儿时老友H一家。一天﹐他驾车带我们到老远的意大利区一间有名的冰淇淋店。还记得是个寒冷的深夜,而这家店门口热闹极了。人们在大排长龙,我们冷得不住的跺脚,说大家真是疯了,这么大冷天都跑来吃冰淇淋呢。他很耐心的排着队给我们去买。那是我第一回尝Gelati,而去年的中秋,他却因心脏病突发,一下就走了。
H那几十年没回过棉兰的的妹妹,前些日子一回来就想要吃棉兰“老式”的冰淇淋。我们到Garut街那间卖了几十年冰淇淋的老店去。店主成了名符其实的“老”板。很高兴很亲切的招待我们。他当然已记不了也已到中年的“老”顾客!我们每种口味都叫了。吃着与一直留在记忆中的冰淇淋,儿时趣事都从冰淇淋里“跳”了出来。
孩子们都知道胃口不大的我,不论说多饱了但对冰淇淋却是来而不拒。一回,到香港探望在当学徒的儿子。临走那个炎热的中午,他带我到人潮拥挤的铜锣湾,买了个我爱吃的冰淇淋装在“三角筒”。我一边要小心避开来往行人碰撞,一边吃那融得好快的冰淇淋。没吃的他摇着头笑我的狼狈,边把纸巾递上。去看女儿们,她们都会买些我没吃过的新口味。真让我觉得我们身份倒转了。下回,会问问他们,吃冰淇淋时,是否忆起小时读书每回大考后,我都会带他们去吃冰淇淋作为“慰劳”与鼓励。
我想,那还需要一段时间吧!而我一吃冰淇淋,藏在舌蕾的记忆已让时光酿为甜中带酸,酸中有甜的一味了。
(三)Es Bola
Es bola从印度尼西亚文直译的意思是冰球。那是一种冷饮小贩常在街边摆档的食品。小贩用手转动的机器把冰块刨成冰屑,再用手将冰屑捏成园球状,然后淋上红糖浆和椰奶,便制成了可口的冰球。
小时候,不让我们随便吃零食的爸爸的禁令里,这种冰球被列为最不卫生不可吃的零食。每回见到小朋友们用那冻得发红的手指,捧着白色园园闪闪发亮的冰球,上头还淋了香喷喷的棕红色糖浆和椰奶,我们总要直吞口水,可却从来不敢想过要去买来吃。
但是,我却在外婆家尝到了一颗如大苹果般的冰球。更超乎常情的,还是不苟言笑的曾外祖母亲自去买来给我吃的呢!
还记得那天是到外婆家去玩。当时我站在屋中天井边的一个门口,看到寄宿在外婆家的姑婆——那位亲友们都说最不好相处的远房姑婆,正在厨房对着温和善良的外婆发牢骚,我对那姑婆顿然起反感。外婆不出一声,我真替外婆打抱不平。接着见那令我讨厌的姑婆拿了饭就朝我的方向走来。在经过我身边时,我压着怒气拉长音调小声地唱歌谣似的说:“住我外婆家……还要欺负我的外婆……喂,不害羞!……”而本来对人就不友善的她一听很生气,举手打了我一下!这下我满肚的怒气,就如那被捅的马蜂窝的蜂儿全飞了出来,我抓着她的手不顾一切的想咬她。这举动把她吓得脸都白了,而她的惊叫声,惊动了全家!曾外祖母,外婆,舅母全都跑来又拉又扯的把我拉开。而姑婆边骂边往楼上跑,再也不敢下来。
我当然明白闯了祸,闷声不响任曾外祖母拉到天井,大骂了一顿,用支细细的椰骨象征性地轻轻打了几下。被打虽然不痛,但很令我感到丢脸,于是大哭不停。内心觉得很委屈,我诉落那姑婆的是事实,何况是她先动手打我,我才动口的嘛!外婆没多说什么,只轻声教育我:小孩子不可没礼貌,怎么能咬人呢,何况是长辈!她帮我洗了个脸,就带我到饭桌前。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见曾外祖母不知什么时候竟去买了一颗大冰球回来,放在碗中。她指着冰球说:“这是专买给你的,吃吧。”我原来流个不停的眼泪,此刻似乎立即冻结了。我慢慢地吃着做梦也没想过能吃到的又香又甜又冷的大冰球,委屈也和冰球一样在肚中溶化了。吃完后,外婆就带我乘三轮车回家。
到家一进门,外婆对爸爸妈妈说,我今天做了一件错事,她竟然要咬姑婆婆。不过已被罚过了……我当然被父母大训了一顿,却免了挨爸爸的打。
自那回起,亲戚们都知道,温柔慈祥的外婆、妈妈,以及严励的爸爸,竟然有个很凶会咬人的二小姐。而在我六岁那年,曾外祖母和外婆,跟着舅舅一家回国去,后来都在国内先后去世了。从此,我再也没有吃过冰球。而再见姑婆,还是不愿意叫她,最后她也回国了。
长大了,凡吃红豆刨冰或Es Campur,我会不去搅均而先吃几口那覆盖在最上层的淋了红糖椰奶的冰屑。慢慢品味着记忆中外婆家的冰球里那冰冷的香甜,想起我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和回报曾祖母和外婆。尤其是那个儿小小却分外慈祥的外婆。小时候,她来我们家,是一件最令我高兴的事情。我会老缠着她撒娇,上上下下好歹也要她陪着我。外婆会讲故事给我听,对自己很不舍得花钱的她,却常瞒着爸爸,偷偷的买永远是那两种的零食给我享用。
但有一天,她跟我说,外婆要跟舅舅回国去,不能来陪着你了。以后你要是怕怕时,就念念“阿弥陀佛,保佑平安。”那时我根本不懂阿弥陀佛是什么,但因为想念她,我常会念叨这句话。我也从来没跟父母以及任何别人讲起我和她的这个小秘密。日后,接触了佛教,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来听说与人不好相处的姑婆,当年常欺负温顺的外婆,联想起童稚时期咬姑婆的事,才恍悟,原来当时我竟为外婆出了口气!但咬人毕竟是野蛮的行为,大人们当然该罚我;而吃冰球呢,大家都敬畏的曾外祖母这一招,看来倒真耐人寻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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