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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包瓜子
袁霓

阳春三月,春寒料峭,她把衣领弄高,欲挡寒意,但利刃一样的寒风,仍一阵阵从衣领空隙袭来。

在广州的一条路上彳亍,人群像流水般在她身边流过,一张张陌生的脸,好象都罩着一层冷漠,她感到了人地生疏的惶然。昨天乘旅游车经过时,看到一个路牌,路名赫然就是她一直在寻找的那条街。今天她特地拨出时间,乘公车到回来,下车时却停错了站,但估计要找的地方应该不远。

迎面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她快步趋前问路,学生摇摇头,一句都不答,走了。再问一个,还是沉默地摇摇头。问了几个都如此,她有点沮丧,怀疑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如此冷漠,或者因为世风日下,对陌生人的搭讪都带着警惕?最后,总算遇到了一个热情的老伯伯,为她指点了方向。乘车时仿佛很近的距离,走路原来还有一大段。

他在广州,她恰好也来广州,为了一份几十年的友情,虽然只是两天的过客,她宁愿离队不去旅游而选择看望他。

三十多年前,他正当年少,她也正当年少。那是一九六六年,发生九卅事件,苏哈托政权代替了苏加诺政权,全印度尼西亚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中,华校被封闭,每个正当求学的孩子都彷徨无措,不知道学校会不会重新开放,不知道他们是否从此断学?爸爸妈妈为他们请来了老师补习功课,期望有一天,学校重开时,课程不会被拉的太远。这个期望后来落空了,他们那个时代的孩子,除非转读印度尼西亚学校,从此没有再进学堂的机会。

他和她,当时被老师编在同一个补习组里,一个星期有三次,他们都在一起。除了补习的日子,星期天大家一起玩,一起打乒乓,一起游泳,一起打篮球,虽然没有学校可去,但少年不识愁滋味,日子还是开心的。

这样过了几年,当时十一、二岁的少年不知不觉中长成了青少年。大伙还是一起上课,一块玩。渐渐地,除了补习,除了星期天的集体玩乐,每逢周末,他都会在她家出现,陪着一个腼腆的男同学来。那个腼腆的男同学,看人就脸红,讲话永远低着头。

粗心大意的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每逢周末总要出现,反正她的朋友一大箩,周末除了他们,还有其它的朋友也会相约来玩,多两个人来也不算多,因此,每逢周末,她家总是热烘烘地一大旺人,和别人不同的是,他们俩风雨无阻,每个周末准时报到。

有一天,他找了个机会告诉她,那个腼腆的男生很喜欢她,因为不敢说,也不敢单独来找她,所以他才陪着他来。

她吃了一惊,从来没想过普通的友情竟然会变化,她对他说,她希望他们之间是永远的朋友,不愿意变质。

那个腼腆的男生再来的时候,脸更红了,脸垂得更低,更不敢讲话。她有一点同情,却知道不能给他任何希望,虽然照旧谈笑风生,腼腆的小男孩渐渐地感觉到了她拒人千里之意,再也不来了。而他却还是在每个周末风雨无阻地来,有时候她和一大帮朋友出去玩,夜了,回家,看到他还在痴痴等待,她既不安又生气,骂他,他总是容忍、憨厚地笑着,她看着他的那一种笑,更加生气,常常一气之下,也不管他的感觉,丢下他,就跑去睡觉了。

妈妈把一切看在眼里。有一天,妈妈不经意地说:“他是一个很好的男孩,不要伤他。”

伤他?我怎么伤他了?她对妈妈的话无法理解。

她仍然我行我素。他仍然每个周末报到。

当大伙一起出去玩的时候,她却总是会自动地坐上他的电单车后座,而且也好像变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其它女同学不会搭他的电单车,那个位置好像就是留给她的。

时光真快,那少年的无忧的日子好像就在昨天。

……
她看到了一个招牌,那是广州的一家医院——广州中山医院。她有些忐忑地走进去,穿白衣服的医院工作人员进进出出,没精打采的病人坐着或站着,陪伴他们的亲友来来往往;浓厚的药味,压抑的气氛向她袭来,她犹豫着,到底要不要进去看他呢?她很怕见到她不愿意看到的画面。

脑子想着,脚步还是向前走。她走到三楼,有人告诉她要找的病房在走廊另一边,她只好走过去,越近,心里越不安。病房外面排着一整列病床,都是轮不到病房住的病人,有的躺着吊盐水、有的茫然无神地坐着、有的半躺半坐、头垂得低低地,她倒抽了一口凉气,感觉到一种深深的阴气,好像黑白无常就在旁边窥探着,随时随地都要抓人。他在这样的环境里,不晓得会比这些人好吗?

因为不知道他住的房号,她只好一间一间病房地探头看,越看,越是怦然心惊,这个地方没有一点活气,人间地狱是不是就如此呢?

她终于找到他了,坐在靠窗的病床上,正在吃着瓜子,他的妻子陪着他。这一小小的病房里摆了三张病床,包括他一共有三个病人,其它两个都是病重的老人,躺着吊盐水。

他们看到她,像他乡遇故知般地高兴。

他看着她,眼底的那种专注仍然让她觉得有一种歉疚。“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呢?”他很高兴地问。

“你家人告诉我的。刚好有事来广州,顺便看看你。”她一边回答一边看他的脸,他的气色并不好,皮肤因化疗而像烧灼般地焦皱,发黄而没有弹性,她不敢多问,他家里人交待过,他本身不知道得了绝症。

他贤淑的妻子张罗着把一张椅子拖过来,“坐吧,坐吧。”她说。

“谢谢。你一个人陪他吗?”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把孩子们都留在家里让佣人照顾,已经来一个月了。”

“感觉怎样?比较好吗?”她问他。

“医生说,很快就会好的。”他妻子抢着回答。她抬眼看她的眸子,想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点讯息,可是她的眼睛是那样清澈,看不出一点忧愁,她想是自己过虑了。

“你住在那里呢?”她问他的妻子。

“我就铺一张席子,在这边睡觉。”她指着病床下的地板笑了笑,“本来我们定了两张病床,他睡一张,我睡一张,后来病人实在太多了,尽管我愿意多付一倍的钱,医院也不给,没办法。”

她敬佩地看着她,欣喜于他娶了这么一位贤淑的太太。

那一天,她在医院里留连了大半天,陪着他们天南地北聊天,他的谈兴也极高,一直不给她走。

她随手抓了一把他正在吃的瓜子,很喜欢那种咬破瓜子壳,吃瓜子的味道。这让她想起他们少年时代有一年的八月十五,一边吃花生瓜子,一边玩“菜篮公”的事。她问他还记得吗?他说他记得,那年“请神”下来,但是送不走“神”的事,吓得他们最后丢下菜篮,四散跑走,是她的祖母后来唠唠叨叨,一边骂他们一边烧香送神,才让他们放心,安心回家睡觉。

“哎,时光一逝不回了。”他在床上叹息。

“是啊,现在的小孩都不知道什么是‘菜篮公’了。中秋月饼也要 ‘求’他们才吃呢。”她也叹息。

她看看手表,必须走了,她必须会合旅行团的其它团员一起吃晚餐。

“我走了。”

“你喜欢吃瓜子,把这瓜子带去吃吧。”他说。

她犹豫了一下,把吃剩半包的瓜子接过来,“我走了,再见。”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一直看着她走到门口,忽然叫了她一声,她回过头,“谢谢。”他说。

她呆了一下,眼泪迅速冲上来,他知道他的病情的,她想。

几天后,她回到雅加达,听到他已经去世的消息,时间就在她离开后的当天晚上,她听了沉默不语。

她打开皮箱,整理着行李,发现了那半包瓜子,不由自主地抓起一把吃起来,老公在旁看到,问她怎么会有半包的瓜子?她把原由说了,老公骂道:“病人的东西还要吃!”

她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吃着瓜子,几十年来,这个好朋友一直在默默付出,从爱情慢慢升华为真挚的友情,几十年来关心她,始终如一。而她一直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从来不知道珍惜。现在,把他最后送的瓜子全部吃完,当作接受他的感情吧。不能接受爱情,友情是可以接受的。

(2007/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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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霓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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