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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火者


金梅子


“迪,迪迪,迪,迪迪……”熟悉的手机声破空响起,年迈的汪启伯翻身下床,刚想从梳妆台上取过手机,一只白嫩的手飞快地伸了过来,将手机一把攫了过去。

“是我的!”身后响起妻子美琴冷冷的声音。

汪启伯没有答话,他翻身坐起,将台灯扭亮。

房内装饰十分讲究,样样都是簇新的。柔和的灯光照向梳妆台,镜面反映出墙头高挂着的小型双人照。一对年龄悬殊的“新人”紧密相依,状极亲热,男的少说也有七十出头,留着一头稀疏白发,而女的看去远较年轻,约莫三十来岁光景,园园的脸庞乏着甜甜的笑意,深深的酒涡迎向丈夫唇边,显出特别亲热的样子。 影相技术高超,颜色搭配鲜艳,只可惜一对新人年纪差距太大,看上去很不登对。 汪启伯打个呵欠,颤魏魏地站起身子,走进洗手间。

美琴偷偷瞄了丈夫一眼,对着手机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披上睡袍度出房外。

房外是个大客厅,建筑仿照西欧色彩,有点像是休闲别墅。左边是个酒巴,陈列着各式名牌好酒,一侧是厨房,装饰极尽华丽,看来却没有什么实际用处,右边安放一具大钢琴,上面摆了个贝多芬的石膏像及几部曲谱。像是有意凸显主人的艺术身价。

玻璃长窗外,小游泳池透着闪闪粼光,在晚风中漾着诗意。

美琴贴近墙角,对着手机压低声音道:“又是你?我不是警告过你,以后别再来找我,怎么总当耳边风?”

那边响起沉沉的声音:“对不起,我最近手头实在紧得很,家里的黄脸婆又在发脾气,不安抚一下不行,你出来陪陪我,好吗?”

美琴望了望紧闭的卧房,不悦道:“你这人真是贪得无厌,你刚拿去的五吊,还是我的私房钱呢!”

“这个我知道,不过,我此刻袋子空空,连家都回不去,我在耶城无亲无故,除了你,我能找谁呀?阿琴,求求你,再帮我一次忙,我发誓就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不行!”美琴咬咬牙龈,坚决道:“我可不是印钞机,拜托你走得远一点,别再来烦我,行不行?”

那边沉默了一阵,继而冷冷道:“阿琴,你别太绝情,我们可是老相好啊,你忘了?”

“什么老相好?你胡说什么?你若再耍无赖,我会对你不客气!”

“哦……那边似乎有点愕然,顿了顿,才道:“怎么,玩腻了?想把我甩开了?哼,老实告诉你,我还恋恋不舍呢,咱们就算没了热情,也该有点感情吧?怎能说分手就分手?”

“你想怎么样?”美琴气愤地骂。

“我还能怎么样?”对方也不示弱:“我只是你店里的一名小员工,贱得很,你今天当上老板娘,发达了,也神气了,怎么不为我这穷小子想一想,这一大点薪水,怎么生活?汪老头对我还真好,我开口向他借钱,从来不会落空,他比你大方多了!”

“张大彪,你休想威胁我!”

“威胁你?嘿,我配吗?你这话说得可真难听呀,阿琴,你不妨老实告诉我,在你眼中,我算是什么?男妓?哈哈哈,我们可是两相情愿的呀,你有没有想到过,汪老头这一把年纪,那还有生殖能力?是我好心帮他弄来了个男儿传香火,我对你俩都有恩呀,你总不能不承认吧?”

“张大彪,你混蛋!”美琴气极攻心,猛地合起手机,将机制拍地一声关上。她强自镇定了自己,走进厨房,泡了杯牛奶端进卧室。

汪启伯躺在床上假寐,听见门声响,转过头来问:“是谁呀?这么晚了还来电话?”

“哦……”美琴勉强装起笑容,装作无可奈何地道:“还不是阿维,这小鬼最近交上了女朋友,工钱不够用,整天缠着我要钱,我这个做姐姐的,烦死了!”

汪启伯坐起身子,接过牛奶,笑道:“姐姐不容易当呀,只是阿维年纪还小,谈恋爱是早了些,明年调到工厂来,安排个较好的职位给他,首入会多一些!”

美琴点点头,心里乏起深深的愧疚与感激,这个老丈夫,对她还真宠爱。

美琴为什么宁愿嫁个老丈夫?说起来,也是天安排。

汪启伯原是一家建筑公司的股东,很有钱,他老婆生前还开了家冷气果子行,生意好得不得了。美琴当年是果子行的助理,年过三十,云英未嫁。却很能干,店里的工作全都由她一手处理,老婆在世时当他结拜姐妹,对她特别信任。

近年汪启伯的老婆因心脏病去世,两个女儿都在美国嫁了人,很少回家。也不知怎的,这年龄悬殊的一对,竟鬼使神差地攀上了关系,还在去年生下了一个活泼可爱的男孩。

其实汪启伯人很老实,一心只把精神寄托在工作上,也算不上是什么风流种子,美琴在店里服务了十多年,对汪启伯夫妇照顾周到,或许是基于这一点微妙感情吧,两人相互倚靠,很自然地结成了忘年鸳鸯。



运货车沿着大路奔行了两公里,到店了。司机张大彪打开车后厢,将几十盒果子搬进店内,重重地叠放在一角。

这位司机很年轻,看来只有四十岁光景。皮肤黝黑,身裁魁捂,剪个陆军头。脸孔不算英俊,却有股粗犷的魅力,当年店里需要司机,经美琴推荐,将他引介进来。

听美琴说:张大彪是她的表哥,刚从乡下来,打算在城里寻觅一份工作。

其实,大彪原本住在苏北一小埠,只因嗜赌如命,欠下一身赌债,逼而携妻带子逃到耶城来避难,谁知无巧不成书,竟在“斑芝兰”商场碰上早年有过一恋之缘的情妇——美琴,两人因此缠上了。

谁也没想到,这一双男女,表面是同事,背地里却干着不可告人的暧昧关系。

后天是初一,家家要祭拜家神,果子市场分外热闹。美琴站在店门口指点新来的工友摆放苹果。

这个月尾老工人走了两个:一个女工结了婚,另一个储够了钱,打算到马来西亚去当外劳,店里人手不足,匆匆找来两个年轻人顶替,都是生手,对店里的工作不熟悉,经常会出差错,美琴虽然忙得不可开交,一双眼睛却不得不紧紧盯着他俩转。

货架上的葡萄剩下不多,该补货了。工友报告上来,美琴匆匆开了张货单,想叫司机到货仓去取货。

她在店门口寻觅司机,却见张大彪叼着香烟,悠哉游哉地地蹲在一角跟三轮车夫谈天。

美琴心里有气,这家伙怎么搞的,平日店里工作忙,他会自动过来帮上一手。今天却故意蹲在一旁撒懒污,分明有意跟她过不去。

她气愤地将取货单交给新工友阿明,着他与司机同到货仓去取货。

阿明来到张大彪身后,叫了几声张叔叔,他都没有反应,只好用手触一触他。 张大彪回过头来,凶巴巴地问:“干什么?!”

阿明怯生生地回答:“老板娘叫你去货仓取葡萄!”

“取葡萄?还取什么葡萄?”张大彪大声喊:“你问问她有没有长眼睛,刚才载回来的十盒苹果,不就参有两盒葡萄吗?这婆娘脑筋有问题了”

阿明匆匆走回店,将情况告知美琴,美琴一气之下将货单撕得粉碎。



今日又逢周日。

通常在耶城,假日的街道较为通畅,忙碌了多天的人们,大都会乘此假日在家休息,很少出外。故此堵车的情况并不严重。

美琴坐在计算机前,对店口疏落的买客瞄了一眼,然后拿起当天的报纸,走马看花地浏览一通。

她很少看报纸,也没有兴趣看报纸。平日生意忙,连数钞票的时间都不够用,她订报是为了应酬,果子进口商的谢老板是这份报纸的大股东,和她交往密切,不应酬不行。

时至中午,天气炎热。店门口走进两位中年来客,一男一女,一胖一瘦,两人衣着朴素,脸色沉郁。看似满怀心事。

他俩手牵手走进店来,但看看不像夫妻。

女的仓仓皇皇道地朝店内张望一眼,悄声道:“就是这家果子行,我来过,不会错!”

“过去问问看”男的说。

两人走近柜台,向美琴必恭必敬地打个招呼。

“请问这位大姐,我们想找一位叫张大彪的中年人,请问他是不是在这里工作?”

美琴端详了他俩一眼,道:“是呀,你找他有事?”

男的点点头:“我是张大彪的妻舅,这位是我姐姐,请你通报一声,就说我有事找他!”

美琴叫来阿明,要他到店后去看看。

个性耿直的阿明进去转了转,带着一脸茫然走出来,支唔道:“张……张叔叔说他不在……”

“什么?”美琴昂首朝内望了望,骂道:“在就在,不在就不在,你说话怎么语无伦次的?”

“哦……不在,他真的不在……张叔叔他……”

美琴看在眼里,疑在心里。大彪这家伙,肯定在玩什么把戏。

两位来客满腹狐疑地朝后门直望,男的平板着脸,脸色很难看。

“你们两位找他有要事?”

“没……没什么要事,”男的勉强装起笑脸:“只是想找他谈谈,他既然没在就算了,我们改天再来,打搅您了,不好意思”说着转头对女的说:“我们走吧,迟了恐怕搭不到便车。”

望着两人离去的身影,美琴将阿明叫了过来。

“阿明,你刚才鬼鬼祟祟的,到底在搞什么鬼?”

“我……我没搞什么鬼呀!”

“大彪在不在后面?”

“在呀,他在收集纸盒。”

“那你怎么说他不在?”

“张叔叔要我说的,他说他不想见这些人!”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讲错了话,要我好看!”说着扬一扬拳头,朝自己的脸孔虚揍一拳。



这是一家陋巷内的老木屋,屋梁压顶,由于屋外街道长年积水,填了又填。把周围的房子都填矮了。

丁方三尺的客厅,一位中年汉子躺在老旧的藤椅上看电视,左侧,有位妇女在缝衣,他俩正是今早出现在冷气果子行的中年男子强古及他的姐姐阿珍。

房外正下着滂沱大雨,雨滴打在锌屋顶上,奏出噪耳的响声。

电视银幕上正播放着精彩节目——“中国神舟六号荣耀升空”,强古正全神灌注于电视剧中。

桌面上,一大壶咖啡被喝得干干净净,烟碟上集满烟蒂,从来很少抽烟的强古,此刻却沉浸在浓浓的烟雾之中……

看看壁钟,正是下午六时整,雨还在下着,未曾稍歇。

“这场雨好大!”强古喃喃,顺手将烟蒂捻熄:“看来,姐夫又不可能回来了。”

阿珍纳一纳身子,将缝好的衣服一件件摺叠整齐。

“还不是?”她说:“他前几天一早出门就没了影子,今晚雨又大,更不可能回来了!”

强古焦躁地道:“早知如此,我这百多斤海参与鱼翅就不该交给他去卖,还是卖给批发商更好,虽然少赚点,也可早些回去,你看都快五天了,我还要回去买货呢,那能坐着枯等?”

阿珍望着窗外的大雨,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可也是呀,你也是太糊涂了,将货物一手交他去卖,连机车也让他骑走,他不回来你想走都走不了!”

强古怨道:“我那会想到呢,他是我姐夫,要求我帮他赚点钱,我怎好推却?再说,他过去跟我拿过货去卖,也讲信用!”

“讲信用?他会懂信用?”阿珍冷冷一笑:“只有你会相信他,他这人好赌成性,过去欠下一身赌债,差一点被人打断了腿,你忘了?”

强古不再答话,他知道说多了也无济于事,他只后悔自己一时糊涂,为了贪图方便,将货物一手交姐夫大彪带出去卖,以为收到钱就可以回家。谁知一等竟等了好多天,姐夫非但没回家,昨天到他工作的果子行也找不到,他还能不焦急?



雨还在滴滴沥沥地打,下个不停,天不作美,打从昨天下午起,果子行就显得冷冷清清,店内的男女工友整理好架上的果子,都坐在一旁打牙盖。

美琴坐在柜台前,百无聊赖地在一张废纸上胡乱涂鸦,她倒真有点天份,将骑楼下躺着的一只黑狗,描绘得维妙维肖。

司机张大彪今早没上工,也没请假。货车搁在车房里,直到现在还没有开出来。美琴内心不满,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独自生闷气。

时届中午,门外突然跑进一个壮汉,身披雨衣,涩漉漉地掩盖着头,整个上身都看不见。他一闪身跑近柜台,神情惶惑地对美琴说:“阿琴,让我进去躲一躲,有人问起,千万别说我在里面!”

这人声音带点颤抖,却很熟悉,从雨衣内苍白的脸孔,美琴认出他正是司机张大彪。

张大彪人很紧张,他话刚说完,马上三脚两步跑进后院,一闪身挤进货仓。

美琴怔了怔,放下笔紧跟上去。

“阿彪,你在干什么?”她喊。

张大彪一脸惊惶,呐呐地道:“有人向警察告状,要捉拿我……阿琴,求求你,有谁问起,就说我没上工……”

“你这人怎么总是死性不改,到底又发生什么事了?”

张大彪脱下雨衣,朝地上一扔,蹲在仓库一角直打哆嗦:“你快出去,别耽在这里,记得,不论谁问起,都别说我在这里……”

美琴不再答话,反身走出店前,心里想:“这家伙,肯定又闯祸了”

上半天平静过去,也没见什么警察到来,张大彪始终像惊惶的老鼠,紧躲着不敢见人。美琴对他已没有好感,也不再答理他,只着阿明出外买包巴东饭让他裹腹。 华灯初上,店里突然接到一通电话,打电话的是一个妇女。

“老板娘吗?我是阿珍,张大彪的老婆,能不能叫他过来听电话?”

“哦,你找大彪有什么事吗?”

“大彪闯祸了!”阿珍的声音带着呜咽:“他欠下人家大笔赌债,连他姐夫的货物都被骗过清光,现在赌场的打手到处找他,我要告诉他,叫他咱时躲着,别出来……”

“什么?……”美琴大吃一惊。她此刻才明白,原来张大彪是招惹了赌场的坏人,难怪他会吓得浑身发抖。

美琴突然担心,大彪此刻躲在店后,会不会给店里带来麻烦?

“哈喽,哈喽……”电话里又传来阿珍焦急的声音。

“哦……我在听……”美琴看看周围没有可疑的人,才压低声调道:“你放心,大彪在我这里,不过,我不能叫他出来听电话……”

“千万别让他出来,千万别让他出来!”那边紧张地喊:“那群凶神恶煞刚从我这里离开,大彪姐夫多问了两句,还被刀子指吓呢!”

“好,我会告诉他……”

“谢谢你,谢谢你!”阿珍激动地哭出声来:“我这个男人不争气,老板娘,你莫见怪呀!”

放下电话,美琴侍机走进店里后,打开货仓,却是空空如也,张大彪不见了! 杂工阿成迎上来说:“张大哥走了,他刚从后门离开!”

美琴一皱眉头:“怎么不说一声?”

“他叫我莫声张,你看,他连饭也吃不下呢!”

美琴向里张望,但见墙角放着一个纸盒,纸盒上好端端地放着一包饭,都还没有打开……

“大彪离开了”她想:“这倒好,可以免却一桩麻烦,可,他在耶城无亲无故,又能躲到那里去呢?”

她的心又沉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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