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欲养而亲不在
杨叶青
杨叶青(右)于2007年12月15日获取金鹰杯散文创作比赛入围奖。当时由印华作协名誉主席马咏南颁奖。
妈妈没有其它办法让我升高中,只好千里迢迢送我到外岛同学的杂货铺当学徒。次年秋,接到妈病重的家信,我呆若木鸡。旅途遥长,我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去。回家的事跟同学家长说了,他很同情我,第二天送我上船,还给了我一年的工钱。那年我十七岁。
船舱里听浪打浪的时候,思绪催人落泪,遥想此行能否见着妈妈,不听话的泪水又滑落了。去年妈送行的往事又在眼前浮现:我们对坐在通风的窗口旁,多了一点打扮,妈更显庄重大方。岁月不饶人,才五十多岁的她脸上爬了不少的皱纹,两鬓已如霜。海风吹拂着她的头发,我一直看着她慈祥美丽的眼睛,她在我心中永远是那么坚强。她心疼地谈了一船舱的话,她安慰我说,再苦一两年,她将家禽、菜园卖了,全家会搬来我这里住——离绪松弛多了。苦涩的记忆里,我想了解她跟不同肤色胶园员工相处是否会很苦?她喝了一口汽水,笑着说,不以怀疑的眼光看人,人人都是佛。我还不解,她接着说,不拘小节,把自己变小,别人容易接纳。其实,彼此也没好怀疑的,大家同做一样的工作,我倒觉得不同肤色的工友很友善,他会帮我做猪栅、挑东西,猪卖了请他们欢聚一餐,相互守望,苦日子容易过——这个信念支撑了她一辈子。
妈妈是第一代华侨移民。原籍广东松口古姓人家。一心向佛的她很年轻就嫁给我父亲,生有一男二女。时值国共内乱,他俩只抱着几个月的二姐随在印度尼西亚邦加岛做生意的堂兄出南洋。身在异乡时,父亲当泥水匠,妈替人陪月子或打临工。我五岁时,父亲因肺炎病逝。生活再苦,妈始终让我俩读书。
我七岁那年的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找不到妈妈,堂姐说了妈的工地。
只见工地上妈挑了一担很重很重的东西,还要踩着独木板往高高的建筑架上送去,这惊险镜头像我在马戏班里见过的那一位手持平衡棍走钢绳的人,当妈卸下扁担向我这里走来时,我跑上前去就说:“妈,小心,你要小心!”
妈听了把我上下大量之后,眼神很激动。妈哭了,我也哭了。
良久,妈才牵我到工地厨房。桌子上狼藉一片,妈就将这些剩饭菜调了一碗给我。吃完了妈将厨房弄干净又去走钢绳了……
后来,她横过一条长长的邦加海峡带我们到民丹岛一处荒凉僻静的胶园,从事胶厂打杂工作,比我大七岁的姐姐也当了一名打扫工。而我这十一岁的幸运儿,妈则带我到民丹岛去见学校的老师,苦苦求他“收养”我当寄宿生。我插班四年级一直念完初中……
夜幕下,一叶轻舟将我摇荡到沿海孤岛的山边下,不久能隐约看到那熟悉的高脚码头时,我心里的大石更沉重了。
登上码头,小店后面的进山路口已被夜魔吞噬,左右两旁那没尽头的胶林感觉格外阴森恐怖,而我必须穿越这半公里的羊肠小径,恐惧迫使我跑着往前冲!喘着气下了斜坡,望到那微微发亮的茅寮时,心跳得快跑出来了。
柴门敲开,二姐用泪水迎接弟弟的到来,我愧疚地望着她憔悴疲惫的瘦脸,她哭诉着妈因急性血崩而致神志不清。
煤油灯下,我不忍惊动那昏睡的老人,那苍白如纸的消瘦脸庞、那体重减半的人是我话语如珠、神采奕奕的慈母么?她终于张眼望我了,她伸出干柴似的手要我坐,我闻到一股腥味时,我将嘴唇咬痛也阻止不了滑落的泪水。姐姐端来一小碗药汤,我轻轻扶她坐好,姐姐一匙一匙送去的药水都流出来了!我哽咽无语。
那几天,胶厂里的父老乡亲都来看望安慰妈妈,可惜她都认不出了。
妈临走的那一晚,猫头鹰的哀鸣让我心惊肉跳;野犬的呻吟使我彻夜不眠。午夜时分,妈又一次失血,姐姐替她换了床单,我替她抹干额上的冷汗,她直视着我,好久好久,抖动的唇慢慢静止了,再看我一眼就永远永远地睡着了……
我铭记胶园里的父老前辈、兄弟姐妹,没有他们的大恩大德,妈妈的后事如何处理?
脑海里闪耀着妈妈的口头禅:“不要好了疮疤忘了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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